璇室群酣夜，璜溪独钓时。
浮云看富贵，流水淡须眉。
偶应非熊兆，尊为帝者师。
轩裳如固有，千载起人思。
——刘基《题太公钓渭图》
当刘基还是刘基，还没有以表字“伯温”名震四海的时候，他是想做元朝忠臣的。
二十三岁他进士及第时，曾写过“际希世之圣明”这样的句子。即使只得到一个高安县丞的小官，他在入仕的最初几年也是兢兢业业，一心想为元朝奉献他的才华和忠诚。
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在回报元朝的知遇之恩。元朝科举时兴时废，大量读书人失去进身之基，以至于有“九儒十丐”的嘲讽。再加上一贯的民族歧视政策，身为汉族士子的刘基能以进士及第入仕，确实值得受宠若惊。
济世拯民这个读书人的最高梦想，他原本希望可以在元朝的统治下实现。
但那时已经太晚了。
就在他入仕的那一年，广东、河南、四川接连爆发农民起义。长期以来的民族矛盾、财政危机已经到了总爆发的边缘，这个统治中原百年的异族政权已经在火山口上摇摇欲坠。
踌躇满志走上官场的刘基也许还没有看出这一点。他太年轻了，还不是后来民间传说里的那个未卜先知的刘伯温。
很快他就碰了第一个钉子。在审理一起杀人案中，他发现初审官收受凶手贿赂，将谋杀改为误杀，草草结案。刘基依法判处凶手偿命，并罢免了受贿官员。凶手的家族和被罢免的官员在当地颇有势力，图谋报复，幸而上级还愿意保护他，将他调职。
刘基在新的岗位上干了一年多，就借故离开了。
鸡鸣风雨潇潇，侧身天地无刘表。啼鹃迸泪，落花飘恨，断魂飞绕。月暗云霄，星沉烟水，角声清袅。问登楼王粲，镜中白发，今宵又添多少。极目乡关何处？渺青山、髻螺低小。几回好梦，随风归去，被渠遮了。宝瑟弦僵，玉笙指冷，冥鸿天杪。但侵阶莎草，满庭绿树，不知昏晓。
——刘基《水龙吟》
这盆冷水让他清醒了不少，他看出了元朝吏治的黑暗腐朽已经难以挽回。他不再期待能在处处掣肘的官场中有所作为，而是把目光转移到了教育事业上。
至正八年，刘基起为浙江兴盛儒学副提举。上任不久，行省监察御史渎职，刘基上书弹劾，反被斥责，再次愤而辞官。
有些人可以闭目塞听，假装周围的黑暗并不存在，刘基做不到。他生来就要以天下为己任。
但是那时的天下，早已不可救药。
就在刘基辞官前几个月，刘福通在汝、颍间起事，红巾军起义爆发。
同一年，徐寿辉在湖北起事，元廷左支右绌，疲于应付。此前曾被招安的起义军首领方国珍这时也“入海复叛”，至正十二年，刘基被任命为浙东元帅府都事，参与讨伐方国珍。
朝廷有意对方国珍进行招抚，而刘基则力主剿捕。方国珍以重金贿赂朝中权贵，最终再次被招安并被授予官职，而满心希望为朝廷效劳的刘基则以“擅作威福，伤朝廷好生之仁”的罪名被羁管于绍兴。
明 陈洪绶 山水诗画册
动摇了元朝统治的“流贼”加官进爵，忠于元朝的刘基却被处分，没有比这更大的讽刺了。
至正十六年他再次被起用为行省都事，参与镇压农民起义，虽有军功而不见提拔。至正十八年，他第四次——也是最后一次，离开了元朝的官场。
对元朝，他已经尽了全力。
闻说苏州破，仓皇问故人。
死生俱可悼，吾道一何屯。
北去应无路，南藩自此贫。
凄凉转蓬客，泪尽浙江滨。
——刘基《感叹》
在四仕四隐间，刘基已经看清了他所处的时代。腐败的政局，贪暴的权贵，报国无门的隐士，被迫起义的饥民，他曾经效忠的王朝已经腐朽崩塌，不配再让他作出拯救的努力。
但他仍然想要拯救，不是拯救元朝的统治，而是拯救这个在战乱与饥荒中呻吟的天下。
他写下了著名的《郁离子》，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柑子讥讽尸位素餐的官员，用被驯养剥削而终于醒悟的猴子暗示不再接受元朝统治的人民。在著书立说，以笔墨自遣的隐居生活中，他在等待一个契机，一个让他可以展露才华、实现抱负的机会，一个值得他去效忠的人。
他终于等到了那个人。
至正十九年，朱元璋闻刘基之名，遣人将他请到应天。甫一见面，刘基即详细分析了天下大势，详陈远略十八策，为朱元璋所激赏。年过半百的刘基，终于得到了治国平天下的机会。
作为朱元璋身边的首席谋士，野史里的刘伯温是一个神机妙算，近乎江湖术士的形象。据说在鄱阳湖大战中，他仰观星象，见到难星将至，忙请朱元璋换一条船。两人刚在船上坐定，旧船就被敌军打得粉碎。
现代读者当然能看出这类记载的荒诞无稽，但能被朱元璋称为“开国文臣之首”，也可见刘基的远见卓识对初明政局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。
他跟着朱元璋南征北战，剿灭陈友谅，平定张士诚，“发踪指示，三军无往不克”。多年来被压抑的才能在朱元璋的鼓励下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，朱元璋称他为“吾子房也”，把他比作汉朝的著名谋士张良。以战略家的卓越眼光和政治家的杰出手腕，他帮着朱元璋把这个国家从苦难中拉了出来，让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王朝代替了战乱与饥荒。
对一个文人来说，没有比这更成功的人生了。
而对生性猜忌的朱元璋来说，刘基的成功是如此璀璨，以至于有些刺眼。
洪武三年朝廷封赏功臣，刘基仅被封为伯爵，位于三公二十八侯之后。
刘基没有抱怨，封爵之后数月，他就申请致仕，告老还乡。
侥福非所希，避祸敢不慎。富贵实祸枢，寡欲自鲜吝。疏食可以饱，肥甘乃锋刃。探珠入龙堂，生死在一瞬。何如坐蓬荜，默默观大运。
——刘基《旅兴》其五
刘基彻底过上了隐士的生活。他深居山中，“惟饮酒弈棋，口不言功”。当地县令微服求见，他“惊起称民，谢去，终不复见”。他已经实现了一生最大的梦想，不必在一个刻薄猜忌的君主身边提心吊胆了。
如果他能安然在隐居中去世，那么留给后人的将是一个功成身退的传奇，一个读书人至高无上的楷模。
可惜他没那么好的运气。
洪武六年，刘基家乡附近有乱兵谋反，当地官吏隐匿不报，刘基派长子赴京禀报朱元璋，没有经过宰相胡惟庸。胡惟庸本与刘基有宿怨，这时便诬告刘基听说当地有王气，欲谋为墓地，这才激起民变。朱元璋闻言心生疑忌，刘基只得引咎入朝，不敢言归。
他老了，疾病和忧惧摧毁了他的健康。病卧时胡惟庸派人送了一服药来，饮后病情加重。朱元璋见他已经奄奄一息，再无堪虞之处，这才让他归乡。
洪武八年，刘基在家乡去世，年六十五。
有人说，胡惟庸奉朱元璋之命在给刘基的药里下了毒。
这可能是真的，也可能不是。
时至今日，在那些关于刘伯温神机妙算、未卜先知的传说背后，我们看见的是“明初诗文三大家”之一，一个把国家和人民的福祉当作最高追求的书生。
这就够了。
人生无百岁，百岁复怎样?
古来英雄士，各已归山河。
——刘基《绝句》
作者：殊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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