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作者:老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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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相信,大部分人同笔者一样,对《十八摸》既熟悉又陌生,只知其曲名,却不闻其歌声。
传说
笔者关于《十八摸》最初的印象,来自于金庸先生的封笔之作《鹿鼎记》。
个人以为,在整部小说中,韦小宝有两大人生中的最高光时刻。当此时也,《十八摸》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,就好像如影随形。
古人有诗云:“仕宦至卿相,富贵好归乡。”第一个高光时刻,发生在小宝大富大贵之后,皇帝要他回扬州建忠烈祠。
既能好好显摆一番,又可以借公务之便,羞辱欺负过自己的僧人,康熙的这则敕令,对韦小宝这种人而言,简直是大大的肥差,让他掏钱都愿意干。
钦差驾临,当地的官员,自然要好好表现,他们找了几个着名歌妓,为大人唱曲儿助兴。
歌妓弹唱完几首颇为雅致的曲子,韦小宝却听得很是蛋疼。
原着中,金庸先生如此表述小宝的反应:
韦小宝哼了一声,问那歌妓:“你会唱《十八摸》罢?唱一曲来听听。
韦小宝大喇喇的几句话,羞臊的人家掩面而去。
到扬州不久,韦小宝即换上破烂衣衫,怀揣一大叠银票,到妓院去找自己的妓女老妈。
从此处可以看出,他绝对是一个市侩小人,在自己的亲娘面前,也要伪装自己。阴差阳错之间,韦小宝却和六个老婆搅闹在一起。
尔后,小宝迎来了人生中,第二个巅峰。老婆们或是被下迷药,或被点穴,总之,身体不能动弹,变成待宰的羔羊。
韦小宝把她们抱到床上,好好温存了一番。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,他的春宵最少值三千金。
为表现其性福的状态,金庸再次祭出《十八摸》:
又过良久,韦小宝低声哼起“十八摸”小调:“一百零七摸,摸到姊姊妹妹七只手……一百零八摸,摸到姊姊妹妹八只脚……”
张一山老师也曾倾情演绎过韦小宝,编剧对剧中人物的处理,却颇让人哭笑不得。尤其是六大美人齐刷刷躺在床上时,张一山宛如正人君子上身,竟还能含情脉脉地,对着美女沉睡的身姿说道:
“好好睡吧,明天我叫你们起床,我给你们守夜。”
至于《十八摸》到底有何等威力,金庸倒也有所表述:
那是首极淫秽的小调,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之所在,每一摸都有一样比喻形容。
金老爷子严肃地表述,其郑重程度,堪比他一本正经介绍的,某种极其厉害的武功。
现状
坦率地说,时至今日,《十八摸》其实从未销声匿迹。自我标榜为“当代艺术家”的左小祖咒,便曾重新演唱过它。
说到左小祖咒其人,一顶小礼帽,一副蛤蟆镜,唱歌时老是跑调,这就是众人对他最常规的印象。
爱左小祖咒的人,将其奉为经典;不爱他的人,则不惜深恨之。但无法否认的是,此人极具才华,同时也是个老司机。
早在《十八摸》之前,左小祖咒曾经改编过民歌,歌名曰《野合万事兴》,其中便有露骨之歌词:
春天三月风暖和,百鸟衔柴修旧窝。
阿姐有窝无鸟宿,阿哥有鸟却无窝。
此歌男声深沉粗冽,女声柔媚婉转,歌词则是直接取材自民歌原声。
要说左小祖咒改编民歌,其实并不恰当,挖掘整理反而更准确一些。其实,今天你我所听到的民歌,经由绿色化处理,美则美矣,却失去原住民粗犷而色色的本味。
《十八摸》是左小祖咒的第二次尝试,不同于《野合》对歌词的直接摘录,《十八摸》的歌词被重新演绎,作词者同样大有来头,乃是作家冯唐。
冯唐是个有文化的色狼。泰戈尔的诗句,郑振铎翻译为:“世界对着它的爱人,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。”冯唐却说,“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。”
重新写《十八摸》歌词时,老色狼却罕见地忐忑起来。
冯唐曾经说过,作此歌词时,他不小心犯了中年男人三大忌讳:当众谈性,追忆似水年华,教下一代人生道理。
好在歌词的露骨程度,总归是不打折扣的。女子身上十八处之所在,在这首歌里,被摸了个淋漓尽致。
一摸你的头发边,你的头发滑又软。
二摸你的脑前边,你的脑门亮又软。
三摸你的眉毛边,你的眉毛黑又软。
四摸你的眼角边,你的眼角翘又软。
……
冯唐写的歌词,略带骚气,野性不足。他以统一格式开头,以一个“软”字收尾,用此手法阐述抚摸女性胴体时,最切身感受。
起源
赳赳先民,似乎不会如此规整地唱歌。《十八摸》的历史悠久,到底是谁首先唱出,已然无可考据。
据学者考察,《十八摸》可能有三种起源。第一种说法是,该曲来源自,江苏西北部的洪泽县洪泽湖畔小调。
明清时代,昆班艺人创作了一出时剧小戏曰《摇荡湖船》,戏曲的情节是,游手好闲的李君甫,搭上姑娘的船只在苏州游历,一路上与船娘调笑唱曲。
《十八摸》是《摇荡湖船》的最后一节,李君甫调戏姑娘,最后更是从上到下,从头到脚,摸遍她的全身,边摸边唱,歌唱完了,船只也就靠岸了。
《十八摸》连同《摇荡湖船》,为当时的政府所批判,清同治年间,江苏巡抚丁日昌曾经查禁出一批“小本淫词唱曲目”,《十八摸》便赫然在列。
可笑的是,直到大清亡了,所谓的“淫词唱曲”,依旧是禁而不止,它们的生命力反而愈加顽强,感谢丁巡抚卓有成效的工作,《十八摸》在官方文件中,被记录保留了下来。
还有学者以为,《十八摸》起源于陕北民歌“信天游”,到底是哪朝哪代流传下来,早已不可考据。但从元曲里,依旧能看出端倪。元曲善本中,曾经出现过如下台词:“丑奴嘴里不干不净地哼着‘十八摸’小曲,向那春香身上摸去……”
最后一种说法,可信度最高,《十八摸》起源自客家民谣。有一个证据是,今人收集整理的《客家民谣九腔十八调之研究》中,《十八摸》也的确被记录在案。
清代文人徐旭曾,编纂过《和平徐氏族谱?丰湖杂记》一文,此文首先论述客家历史,堪称“客家人之宣言”。
文章约千余字,徐旭曾考证出,客家人乃是宋朝时代,中原衣冠旧族,忠义之后代。
客家妇女不缠足,耕、种、樵、炊之事,皆能一身兼之。
他们的文化传统,却与中原文化一脉相承,其山歌童谣种类丰富,且极具韵味。
《毛传》有云:“曲合乐曰歌,徒歌曰谣。” 文学起源于诗,诗起源于歌谣,客家歌谣被传唱了一千多年,是中国先民文艺的一块瑰宝。
《十八摸》在有一千年的客家民谣中,已经形成相对成熟的调系,若由此论之,起源自客家民谣的“十八摸”,其年代远远早于“信天游”和苏州“洪泽湖畔小调”。
万民所乐
客家人唱的歌谣,歌词虽然粗鄙,却不失规矩与分寸,每段歌词通常都是四句,每句七个字,类似于“七言绝句”的呈现方式。
他们的唱腔灵活多变,山歌当然也讲究押韵,唱词常用叠字,比之于文人墨客写的诗,山歌更易记、易懂。
夸张的表现手法,在客家情歌中随处可见。夸张的修辞,尤其可以用到偷情上:
坐下来。嬲下来,嬲到两人心花开;嬲到鸡毛沉落水,嬲到石头浮起来。
毫无疑问,这种表现形式,为士大夫阶层所不容。着名学者顾颉刚曾经说过:“歌谣、唱本及民间戏曲,都不是士大夫阶级的作品,中国向来缺乏民众生活的记载。”
让客家山歌见诸于文字,登上大雅之堂的,是清末着名诗人黄遵宪,他就是士大夫中的一员。
戊戌变法前后,梁启超发起“诗界革命”,黄遵宪积极相应。1902年,梁启超创办《新小说》杂志,拟设立《新乐府》专栏。黄遵宪听闻,觉得此称谓不够彻底,建议改为“杂歌谣”,梁任公最终从善如流。
早在1891年,黄遵宪辑录15首客家山歌,集结出版。并且在《自序》中言道:“以妇人女子出口而成,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,反不能尔”。
妇人唱,学士收录,还有可能;若是让士大夫去作,羞羞的歌词,未免强人所难了。
十五首山歌中,当然不可能收录《十八摸》。但可想而知,黄遵宪必定听过此曲。有个证据是,近代文人张丹斧受他的影响,创办了《灿花集》。在这本诗集里,张借用《十八摸》的外壳,填入救亡新词:
伸手摸到湖北武昌府,荆襄一带好山河;
伸手摸到安徽安庆省,有个道台徐锡麟;
伸手摸到下游三吴地,三吴风俗太卑靡;
伸手摸到直隶与顺天,大清皇帝在那边。
……
士大夫也是人,俗话说的好,脐下三寸,乃万民之所乐。告子说过:“食色性也。”
蛛丝马迹
《十八摸》强调的是一想之美,或者曰“朦胧美”,尺度颇大,却没有道学家想象的猥琐。
《十八摸》算是咸猪手之歌,描述了对别人爱抚触摸的过程,一般是由上往下,由前到后,由边缘汇集至一点。
抚摸的对象,主要是男人对女人;安徽民间艺人荆献顺版本中,也有女人摸男人;当然也有女人摸女人,甚至男人摸男人的版本。
《十八摸》之所以失传,不是因为其过于高深。相反,谁都能唱上几嗓子,没有个定式,文人墨客又羞于记录,慢慢也就销声匿迹了。
但只要诸位足够仔细,依旧能从如今的文艺作品中,发现其蛛丝马迹。
《闯关东》是10年之前,由央视出品,李幼斌主演的开年大戏。
在第八集中,朱家儿媳妇鲜儿被恶霸霸占,恶霸五爷在凌辱她之前,嘴中哼唱的便是“十八摸”的曲调。中央台在审查时,曾作出删减的修改意见,编剧想出一个讨巧的办法应对,给五爷一个极快的镜头,只是让他哼唱歌词,还不加字幕。
日本早稻田大学,收藏了一本《姑娘十八摸》,乃是清代青雅山房刻本。在该版本中,不乏农耕文明里,最浮夸的字眼:
姐的屁股大似磨,三担芝麻晒不到边;两面又栽垂杨柳,当中走马又行舟。
在清末民国,这种小册子很是流行,类似于今天的“地摊文学”,时调唱本相当简陋,一般是由三五页比巴掌略大的纸张粘贴在一起,简单拼合即能成为一本。
粗野与朴素,是这类小册子的基调。粗野之处在于,作者在结尾咬牙切齿地诅咒剽窃者道:“如有翻刻此原样者男盗女娼”。
朴素可爱的地方在于,作为窑子里最风情万种的歌谣,最后以一首打油诗结尾,教人凡事要适可而止,其言辞就好像是,妓女身体力行地教人从良:
闲来无事作摸歌,闲时开卷笑呵呵。世人若认贪摸好,百病皆从摸中作。
喂,你在教我做事啊?
作者:老谈,always talk,老是夸夸其谈之人,除此外,别无长处。
参考文献
[1] 金庸著《鹿鼎记》
[2] 王予霞《赣南、闽西客家歌谣的现代化历史进程》
[3]刘焕云《台湾客家童谣及其文意涵之研究》
[4]阿金《“十八摸”不是...小调》
[5]李秋菊《清末民初时调研究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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